小聚,喝咖啡,聊书谈天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
我的人生因此在彼时有了另一种风景。
所有要说的都说了,事关China……
事关瓷与爱。──陈玉慧
故事从十八世纪的西方开始,从前从前,一位矿物学者爱上有夫之妇,于是以枪战决斗断定爱情结果,孤单的学者死里逃生,伤心之余,他出发到中国,邈远的东方,为男爵寻找制瓷秘密。渐渐地,他深入这片广旷的土地,以其科学知识与习得的中文,甚至进入皇宫内苑,成为皇上的宠臣。他沉溺于瓷器与爱情的找寻,并誓为其奉献生命……
【附录】
萨克森血碗
写在China之后
小说本来取了许多名字:瓷泪,萨克森血碗,德列斯登来的男子,昌南。后来在朋友的建议下决定直接叫China。因为China一词源于昌南,制瓷之地也,中国也。
最初发想故事时,想到的元素包括西方矿物学者、中国皇帝和玉石。那时还未想到瓷。
玉石是中国文化精神,对我而言,最能具体而微象征中国文化思想。我决定以玉为题,大约有一整年光景,我寻找与玉石相关的材料,愈来愈确定,中国人与玉的关系密不可分。君子无故,玉不离身。
我看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,打算从这里出发。我是那个站在东西之间的人。我在东方,我也在西方。
想象一个西方遇见东方的故事,因为想说,毕竟西方无法体会东方,而东方一样也不能暸解西方。英国作家吉卜林(Rudyard Kipling)不都说过了?
整部东西文化交流史其实是一部误会史。
玉是玉皇大帝的玉。
玉是贾宝玉的玉。
玉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玉。
我发现,为了制造出玉的质感, 中国人发明了瓷。
China,昌南。
瓷即说明了中国物质文明也指出精神文明。是实用美学的极致。瓷器是中国人于三千多年前的发明,西方人则花了数世纪模仿,一直到一七○九年才破解了秘密。
解开秘密的人是贝特格(Johann Friedrich Boettger)。他本来是位怀抱天大梦想的炼金师,被普鲁士皇帝监禁,逃到萨克森王国,奥古斯都强王仍然拘留他,希望他能炼出什么来赚取财富,贝特格决定放弃炼金梦想,先行炼瓷,因为瓷便是白金。他日以继夜地在埃布尔兹堡进行实验,以萨克森各地征收的土,以不同比例,呕心沥血,最后大功告成,不但做出了白瓷,也做出了宜兴茶壶。
难道,容我假设,难道贝特格从未梦想过前往中国?景德镇?
应该梦想过吧。
那些年,他酗酒终日,最后酒精中毒,过劳而死,死时才卅七岁。一个传奇人物,是他,带领我走进麦森(Meissen)的世界。是他使事情一发不可收拾,最后瓷器成为奥古斯都二世炫耀国力的最佳武器,成为乾隆辉煌艺术盛世的对照,也成为China一书的主轴所在。
瓷器在麦森被称为萨克森血碗。可见瓷器不只是用火和土烧成的,更是血与泪。好瓷凝聚的可是情感。无有情感,无有瓷魂。
而瓷器与爱情是这世界上最容易破碎的二种东西。我扣紧这二线主题,继续扩大时空与场景,注入文化情愫。副旋律节奏有快也有慢,副题也很多,诸如宗教自由,权力斗争,艺术的模仿或伪造,或者十八世纪工艺史。
我刚开始写小说时,对瓷泪这个名字很着迷。所谓的瓷泪,是定瓷釉面下流的积釉产生像泪水般的痕迹,也是鉴定宋瓷的标准。
为了创作这个题材,我做了功课,写了笔记。首先和很多人一样熟读殷弘绪的饶州书简,在十七或十八世纪,多少欧洲制瓷秘辛,这书简一直被人捧读再三,那些年,神父被中国瓷人接纳,一些瓷人也接受神父的教义,并说了制瓷秘密,那便是瓷器文化交流的肇端。
自从贝特格发明硬瓷后,整个欧洲都在暗中较劲,麦森的工匠成为各地争相延揽的专家,但他们全数被软禁般住在埃布尔兹堡,无法出走,出走的人皆翻过高墙,还有人因此摔死。没摔死的人去了他地,但大部分人也不知真正秘密:高岭土和瓷石的比例。以及,温度。
温度,是的,别无其它。
今天的商场上恐怕没有任何商业机密可以比拟。
我看埃布尔兹堡的偷盗历史,分明是一部惊悚的侦探小说。我开始走访欧洲各大窑厂和瓷器博物馆,于是故事有了蓝图。只不过,我把焦点移向中国。
我曾经也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走动,徘徊,坐在图书馆里三个月之久,我在那里阅读有关瓷器的中西书籍,一册又一册地翻着清宫活计档。明白宫廷艺人如何为皇帝服务,我看到乾隆皇帝如何要求郎世宁更改瓷瓶式样和颜色,我看到他也赏赐颜料,我也知道皇帝曾经对花瓶瓶口过大表示意见。
乾隆皇帝主导着中国瓷器的发展,那是瓷艺的最高峰。正如彼时法兰西的庞巴度夫人,路易十五世的情妇,她对塞尔夫瓷厂也有重大影响,她鼓励法国工匠,不要再画那些中国花鸟,不要再画那些斜眼晴戴斗笠的东方人了,扬弃那些所谓Chinoiserie的风格吧,要画就画出法兰西的皇家气派。
庞巴度夫人改造了法国瓷艺成就。所以就算当年塞尔夫不能造硬瓷,价格还是高过麦森。历史教训究竟是否改变德国工艺传统?麦森的风格不容怀疑,但是学院派的最大挑战便是如何突破自己。麦森如何和塞尔夫匹敌竞争?
我的小说人物魏瀚如何走入中国?在景德镇或北京城里游走?
最初他的姓名和我的丈夫一样叫Michael Cornelius,后来我觉得有点可笑,将他改名叫: Wilhelm Buhl。
我自己是在麦森街道上遇见了这位十八世纪的矿物学家,他从这里开始一段惊心动魄的冒险旅程。
挑战是空前的,因为小说以第一人称写成。而他是男子,不但是古人还是萨克森人。因为太不可能了,所以就完全有可能。我便是魏瀚,我真的是。
他曾走过易北河畔,去过桑伯歌剧院,在咖啡馆吃过Baumkuchen(年轮蛋糕)和 Stollen(德国圣诞蛋糕)。
我也是。
他曾爱上这里的女子,为其中一名女子决斗差点而死,一生注定要为爱情付出。
我也是?
他的爱非关感官,非关精神,他只是需要被唤醒,被激发,他可以爱上所有的无限。
他爱女人,女人的胴体正像瓷器或者玉,他陷入,沉溺,女人像瓷器般可以包容承载他的灵魂,他爱上诗歌,他读过Novalis。
他爱瓷器,他爱中国。
中国是那高高的城笃,中国是那匆匆一面的轿子,中国是那帘后的女子身影……
中国是最大的可能性。中国也是无止无境的折磨,自从他的灵魂和另一个灵魂接触过后……
你可曾抚摸过汝瓷?或者端砚?或纯然想象那触感?
我要说一个故事,我想让读者知道:最奇特的世界也许就在你自己心中,你自己便是那奇特。你不一定要去到国外,才会感觉到无家与孤独,你很可能活在自己的土地上,都活得像异乡人。
我要说一个故事,故事的情节内容真真假假,全难以辨识。
从前有一个萨克森强王叫奥古斯都二世,那时他的邦国疆域扩及波兰,他爱财富和女人,他也爱瓷器,曾经以一整批军队去和普鲁士国王交换明代瓷器。
从前也有一位西方的矿物学家,他原来只知悉物质上的数据和科学,后来他才知道玉石之美不仅止是物质而已,更是精神之美。他爱上抽象,他爱上留白。
从前有一位女孩,她拥有一个别人不知的秘密。她聪明,坚贞,有才华,她贮存所有的能量,拯救了自己的梦想。她相信神,能预知未来,她预知了自己的所爱。
那时有一种不为人知的状态叫:政治。那时人们唯唯诺诺,不敢大声交谈,他们不知道世界有多大,事务核心在哪里?他们只看到表面而忽略进一步的细节。
彼时他们不知道自由是什么。
彼时他们也忘了歌唱。
我想说一个故事,有关伪造和仿制。生活上的,或态度上的,比起艺术都更无伤大雅?
而艺术呢?为什么古老的永远胜于新颖?是内容重要还是形式?还是时间的累积便是价值所在?
我曾在观赏古玉和汝瓷时流泪,我的心受到美的撞击,只能哭。既然没有什么更完美的了,那么与死亡何异?
那些日子,我走在紫禁城,通过皇城的边间,我走进那些秘密花园,长年的孤寂,像哭墙的颜色,留在历史长巷尽头。
京城不再那么容易失火了,木造的屋舍和庙宇不再。
北京城已有现代化的消防车。
只是那蓝,那蓝,不管是回青,苏麻离青,佛头青或者indigo,早都是我心灵的颜色。蓝色情调一直是我人生的基调。
矿物学家骑马离开京城时,暮色西下,他连手也没挥一下,只带走那时代一个重要讯息。
我要说的是The truth of love,我要说的也是The love of truth。
雨滴滴在水池里时,青蛙在想什么?
我想说说中国,如繁花般的往昔,后来吸食鸦片,任凭花朵凋谢腐败。
现今的中国如何?傲慢自大或谦冲有礼?进退有据?或者粗鲁莽撞?
而我心中理想的情人又应何如?无限的宽容与承受?一起下地狱?无论是剁千刀或者下油锅?或者他是阳光,而我情愿他是莲花池上的月光?因为我是莲花池?
有时,爱情必须轻放和保存,正如瓷器,有时,中国离我太远,只是我儿时的憧憬……儿时的我毫无保留毫无条件地热爱中国。我热爱的中国是十八世纪之前的中国。
还要再谈一次性别吗?我是女性?男性?中性?或无性?又或者,都是?
我只有在离别后才像个女人。
请你原谅我的心猿意马,我如果难以抉择,那是因为命运开我们的玩笑,他在暗巷中伪装成另一种面貌。
我的人生因此在彼时有了另一种风景。
所有要说的都说了,事关China……
事关瓷与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