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归纳一小篇关于汝窑瓷器的报告,看了n多的资料文献图片,发现总而言之,言而总之,这些文章都认为汝窑瓷器是凤毛麟角,珍贵得不得了。大部分相关描述中随处可见精美词藻的堆砌,“冠绝古今”,“寥若晨星,珍如拱璧”,“无法逾越”……汝窑瓷器确是精美,我也很欣赏它的简洁大气却不失温润,然而,这种几百年来堆积起来的人云亦云,众口交赞,趋之若鹜,真让我愕然不解。
汝窑成窑应该早于1086年。多有推测该窑在1086到1106年间为北宋宫廷御用窑,在御用期间汝窑瓷器为适合宫廷需要基本上素面无花,仅以冰裂纹为纹饰。但是据河南宝丰汝官窑出土的残片看,汝官窑也曾烧制花纹瓷,而1106年后该窑不再运作,所以花纹瓷或是该窑1086年前的出品。也就是说,传世的汝瓷反映的仅是当日宫廷甚至只是两朝帝王(神宗,徽宗)的审美趣味。这两个皇帝若是地下有知,不知该老怀大慰,还是该伤怀喟叹:他们的政权丧于异族之手,徽宗最终沦为阶下囚,与诸多后妃儿女命丧异域铁蹄之下;而按照他们的趣味督造的坛坛罐罐,碗洗瓶盆倒是俨然傲视千秋,睥睨天下,独领风骚。
当日这两位北宋末年的皇帝独徕汝器的原因,按照陆游的看法是:“……定器不入禁中,唯用汝器,以定器有芒也。”当时定窑的瓷具不被器重,是因为它们有“芒”,即露胎不被釉覆盖的局部,如瓷器足底。南宋的叶审(审字去“申”改“真”)(13世纪下半叶)看法也相似:“……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,遂命汝州造青窑器……汝窑为魁。”他一方面反映了南宋时以对汝器趋之若鹜的现象,另一方面也继续用文字缔造汝窑传奇。南宋周煇在《清波杂志》(1198年)中更为汝瓷增添一层神秘色彩:“汝窑宫中禁烧,内有玛瑙末为釉,为供御捡退,方许出卖,近尤难得。”就是说当时皇帝挑剩的汝器才会流传到市面上,而且在汝官窑停产后不到百年,汝瓷就已经“尤难得”。不知对汝瓷的追捧果真是由于器具的神来工艺呢,还是因为穷酸们共同缔造的一个文字传奇的大获成功,总之后来汝窑传奇越传越神。古董迷们到处查找关于汝窑汝瓷的片言只语,在汝瓷历经900年辗转易主氧化退旧的同时,它们一代代的狂热“Fans”前仆后继,不断地用于事无补的艳丽词藻滋润这些瓷器中的迟暮美人。
明万历年间高濂出版的《遵生八笺》(1591)形容汝瓷:“其色卵白,汁水莹厚如堆脂,然汁中棕眼隐若蟹爪,底有芝麻花,细小挣钉。”这儿的“汁中棕眼”当理解为釉质层偶尔出现的小洞眼,其实是工艺未到火候而出现的釉泡破裂现象。当然可以像有些评论家认为的那样,一件瓷器有那么三五个棕眼,更显得生趣盎然,但有评论家暗示后世仿的(非仿冒,而是有意识的学习,且标明是仿品)汝器过于规整,没有棕眼,缺乏意趣。看到这不禁让人莞尔,看来缺陷美的理念还真是深得某些鉴赏家之心。我想起唐诗中有一首“醉中天”咏佳人脸上黑痣的,黑痣长在佳人脸上,当然可以说是美人痣,还可雅然拾取杨妃为李白捧墨的典故,打趣那颗黑痣是大诗仙洒墨点点上去的。但是我难以想象的是,是不是那位佳人没有那颗黑痣的话,也会被批评为“干干净净一张脸,缺乏意趣”?
“青如天,面如玉,蝉翼纹,辰星稀,芝麻支钉釉满足”,这是在汝瓷届知名度很高的一句对汝瓷下的断语。汝瓷施的是满釉,足底也施釉,烧制时隔在特制支架的纤小支钉上,即所谓的“裹足支烧”,烧出来的效果就是除了瓷器外侧底部三个或五个(水仙盘底部五个或六个)芝麻大的支钉痕和随机出现的棕眼,理论上再没有露胎之处。这一点素来为鉴赏者们津津乐道,在这点上,他们倒反过来追求完美了,可不是吗,瞧瞧文献记载的,皇帝不满定瓷有芒,因而下令特制御用满釉瓷器。满釉工艺固然要复杂很多,然而按照鉴赏者们上一种理论,瓷器有芒或是施半釉,甚至任由留下几痕釉泪,岂不是要有意趣得多,天然得多?看来,说到底,左右汝瓷传奇的还是那两位早已作古的皇帝的审美观。这种审美观的确脱俗,内敛含蓄简练雍容,但它真的有那么大的囊括力,可以让人“汝窑归来不看瓷”么?还是由于故纸的堆砌,挡住了评论家们自己的眼光?
明代曹昭《格古要论》(1388初版,1459增补再版)中的一句话,“有蟹爪纹者真,无纹者尤好”,一时间让一件真假有争议的汝窑青瓷无纹水仙盆身价百倍。这件水仙盆的独到之处是盆体无冰裂纹,且“独一无二”。然而比照上文,可以发现,至少高濂所说的蟹爪纹可不是冰裂纹,他说得清清楚楚是指“棕眼”。曹昭则无明确说他指的“蟹爪纹”是什么。有两种可能性,如果曹指的也是棕眼,那么后来的鉴赏家们完全牵强附会,曹昭的意思的应该是,有棕眼的,说明它是汝窑的计划内产品,因为工艺水平所限,难免“佳人”脸上会有“黑痣”;没棕眼的,则是计划之外的神来之笔,偶尔会出现那么一件半件没有棕眼的产品,当然会被视为奇珍。但这件水仙盆虽无冰裂纹,却还是有很明显的棕眼。如果这种假设成立,那么这件水仙盆也许是仿品,正是由于后来的人曲解文字才无中生有造出这件“无纹”水仙盆;也可能是正品,因为汝官窑有无冰裂纹瓷片出土(注意,只有瓷片,没有整器!),这种情况看下文分析。另一种可能是曹指的的确是冰裂纹,这也不算曲解,曹昭著论比高濂出笺要早,他有优先发言权。这倒可以说明至少1388年之前就有这种被认为是汝瓷的无冰裂纹瓷器。有可能是汝官瓷,但很可能宋时不被宫廷看好而准许出卖:汝官窑遗址虽有无冰裂纹瓷片出土,却至今未发现有在曹之前记载无冰裂纹汝瓷的片言只语。可能的确当时会出现无纹瓷品,因不受朝廷赏识,或被摔毁,或被出卖。那么曹昭说“无纹着尤好”就毫无根据,纯属瞎编。再者,汝官窑的生产与曹昭这位鉴赏家撰论隔着有300年,为什么前代一字未提无冰裂纹瓷器如何宝贵,过了300年突然冒出一句“无纹者尤好”?不排除曹昭亦是董其昌(1555-1636)之流的可能。后者创造了一个“董源神话”。董源(?-952),这个五代画家,作品在南宋末尽数散佚,只留下一个“董巨”(董源和巨然)的空名。300年后,董其昌从容不迫地昭告世人说,他藏有董源的7幅真迹(大都无款识题字),且将董氏力捧成南宗画派之祖。
汝瓷的颜色历来被传得神乎其神。胎色必得是“香灰色”,其实就是灰烬的那种灰白颜色。釉色属于青瓷一类,据说有八种,天青、豆青、卵青、粉青、天蓝、月白、虾青、艾青。虽然看过这一大堆形容颜色的词,还是会不知所云,但的确不得不佩服文人的修辞能力。后周柴世宗的一句“雨过天青云破处,这般颜色做将来”被历代汝瓷收藏者奉为神谕,其实柴氏皇帝的那道谕旨何尝是为他身后百余年的汝瓷准备的?这种偷梁换柱,固然巧妙地增加了汝瓷的文学价值,但是细细推敲,不得不怀疑这是一些文物投机者的联手炒作。的确,宋朝的审美品位清新天然不艳俗,“合于天造,厌于人意”(苏轼语)。然而谁能否认,汝瓷的颜色再近似“雨过天青云破处”,也只是“做将来”的,虽似“天造”,无疑还是出自“人意”?而且如果非要跟书生们一样钻牛角尖,颜色本就千变万化,即使是一个蓝色的细微之处,又岂是区区八个形容词可以囊括得了的?至于玛瑙末入釉,固然增加了不少成本,但其实玛瑙也只是一种矿物,成份是二氧化硅,未经雕琢的话其艺术价值跟普通石头也没有区别。其他瓷窑用另外的矿物作添加剂,颜色跟添加了玛瑙当然不会完全一样,然而这与审美有什么必然关联吗?我无意贬损汝瓷的颜色,甚至不否认我也很喜欢他们的颜色,但是评论家们片面的虚张声势褒此贬彼让我反感。每件艺术品的产生流传都有它的机缘。以颜色为例,不管哪种颜色,要是仔细推敲总能引经据典作出一大篇文章来。稀少的颜色一定比其他颜色美丽吗?不免让人联想到商人们的投机心态,孤本效应。文人们的考据无形中迎合着这种心态,强化了这种效应。
这样子通过钻书袋去褒贬一件艺术品,的确不是我的兴趣范围。上面我也调用不少陈词,不过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罢了,证明的是一味追随文献资料多么不能自圆其说。当然可以听听前人是怎么说的,借鉴一下站得住脚的看法。但如果找到片言只字就如获至宝,奉为纶音玉旨,用死的文字记录去褒贬自己能亲眼看到的艺术品,未免太也没有见地。
我大约穷其一生不会成为一位有现实意义的艺术评论家,陈腐的规则太多,而我干什么都浅尝辄止,看什么都习惯只用眼睛和心。艺术品虽然不在众生之列,却也有着无机或有机意义上的生老病死。古旧有古旧之美,新奇有新奇之长。常常在评论家们不容置疑的告诉我们,这件艺术品如何如何举世无双,那件如何如何价值连城之后,我会郁闷地想,其实它们旁边默默无闻的那一件更有审美价值。我不在乎是不是有一千件和后一件相似的作品,而另两件是硕果仅存。神来之笔可能稀少,稀少的东西在我看来却未必是神来之笔。我的审美往往跟价值无关,有时玻璃和水晶的美丽对我来说也相去不远。